这种死法，比安乐死的争议更大_新闻_

作者：陆无尘

“死也不去安乐山。”

牛磊他妈说的话，跟牛磊他爸当年一字不差。

牛磊他妈叫莫莉花。年轻时是北京宣武区邮政局的一枝花，跟在身后的小伙子少说有一个排的规模。最后，她主动追求了牛磊他爸。

牛磊他爸叫牛建国，跟莫莉花一个单位。牛建国家庭条件不好，豫南农村的孩子，59年逢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叫“过粮食关”，差一点饿死，影响后来发育，个子勉强长到一米六五就停住了。他貌不惊人，但却是当时少有的大学生，肚子里有墨水，毕业后直接被分到局机关写材料。

美丽的女孩心眼儿通常不多，莫莉花却是少数。她老早就看透，这个世界终究要属于那些有知识的，选牛建国就是看中他有文化这点，正牌大学生，前程没说的，有文化的人有内秀，跟了他，生活也会有情趣。

几十年后，莫莉花有些后悔。牛建国虽然在办公室跟着领导，但他除了写材料之外就是看书，对单位的事情漠不关心，视火热的建设大潮于不见，在人人争表现、争荣誉、争进步的单位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时间一长，领导和同志们对他都有了些看法，觉得这个人不是思想上有问题，就是性格上庸懒散软。比他晚进来的，比他文化低的都提拔了，就他还是个大头兵。开始莫莉花倒不以为意，牛建国在生活上蛮有情调，莫莉花觉得舒适开心就好。随着年龄增大，特别是有了孩子，入托上学就医就业，哪样都需要关系，牛建国一没财力二没人脉，仅有的那些情趣也让生活这把锉刀给磨去了。莫莉花气急了会骂牛建国没出息，牛建国倒是个好脾气，嘿嘿傻笑，继续还看他的书。

十年前，牛建国去世。守灵三日，莫莉花一句话没说。出殡那天，按习俗遗孀应该回避。灵车开出，莫莉花不知道从哪冲出来，冲着灵车的背影，大喊：“牛建国，别等我，你个大骗子！”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啥意思，就记得那声音，撕心裂肺。

其实牛磊他爸是有机会留下的。牛建国死的时候是2031年，“安乐山计划”已实施两年。2016年，IBM公司制造出第一个人工纳米随机相变神经元，人类看到了完全仿制大脑的希望。2020年，第一个人工模拟电子大脑在IBM苏黎世研究所制造出来，IBM改名BC，也就是Brain control。从此，在人工智能的研究方向上，传统计算机所依赖的冯诺依曼体系和谷歌公司开发的深度神经网络逐渐边缘化，完全仿生的新智能架构成为发展主流。仿照人类大脑制造出来的新智能计算机，大大拓展了人机结合的路径，其中，以意识移植和意识控制两个领域最为耀眼。

“安乐山计划”就是基于意识移植的研究成果，针对患重大病症濒临死亡的人群和遭遇瘫痪难以自理的人群，可以把他们的意识上传到大型新智能计算机“安乐山”里，将肉体火化。人以意识的形式继续存在世间，通过摄像头、麦克风、液晶屏与亲属交流互动。

“人类制造机器，机器给人永生。”——安乐山集团的广告妇孺皆知。

不过，同所有的广告一样，安乐山也有夸大其词之嫌。整个系统并未突破意识信号衰减的技术瓶颈，上传到安乐山里的意识最多只能维持十年，许多意识衰弱的老年人，不过五年左右就会消失。意识消失，意味着人真正死亡，在安乐山，人类离永生其实还很遥远。

但对于牛建国，即便是五年光景，已经很满足了。他患的是晚期肝癌，查出来时仅有三个月的寿命。

安乐山集团的业务经理亲自上门，先向牛建国鞠了一躬，表示深深地遗憾，然后换了一副笑脸，隆重推出这个计划。经理很自信，基于以往经验判断，仅需要一个简短的介绍，自己就会成为面前这家人的苦海明灯。在安乐山里当电子人虽然有些枯燥，无法体验到实在肉体带来的五味十色，但也会抛掉因肉体不健康带来的疼痛和不便。针对几年之后信号就会消失的问题，安乐山官方有一套应对“话术”，告诉用户公司已经加大投入全力突破技术难关，同时还在积极开发人工义体，只要在安乐山里坚持到义体上市，就能把意识转移到义体内，到时候又是一番全新的光景。虽然这种类似科幻的技术展望连业务经理自己都不相信，但有什么比希望更美好更诱人的呢？

“老祖宗说，身子没了，留着魂儿在这世上游荡，投不了胎的。这是要我当孤魂野鬼呐。”牛建国身体很虚弱，但吐字依然清晰，“不去，死也不去安乐山。”

两个月后，牛建国在医院去世。临死前，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盯着莫莉花，一根指头伸向自己的枕头。

枕头下有本书。老爷子读了一辈子书，没想到垫棺作枕的却是本薄薄的小说集——作者是一个叫深泽七郎的人。在《楢山小调考》这篇，夹着一封信，写给莫莉花：“这辈子跟我，你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别去安乐山，来世等你，还你。”

十年后，牛磊他妈中风了。

莫莉花喜欢跳舞，九十年代交谊舞热，她踩遍了北京老四城的舞场，什么万方、北京饭店、工人俱乐部……哪都不拉下。交谊舞不时兴后，又迷上广场舞，在小区是绝对的头一号。后来搬去向阳老年公寓，那里没场地，但置办的有VR跳舞机，《小苹果》《最炫民族风》这些老歌天天放。可莫莉花还是觉得不过瘾，每天早晨溜出去，走半个小时，去街边公园里跳。跳舞机上只有冰冷的分数，和真人跳才能收获热烈的掌声。莫莉花又成了明星，不，是明月，她众星拱月般被捧上领舞的位置，闭起眼睛，沉浸在《好日子》里，完全忘记考虑自己那个来自1956年，用了整整八十五年的肉体，还能否承受这份荣耀。

她倒下了，再睁开眼，看到的是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五颗脑袋悬在眼前，右手的三颗她认得，儿子牛磊，儿媳马燕燕，孙子牛陌陌，左手的两个，一个带着白帽子，应该是医生，另一个蓝衣服，就不清楚了。

医生的脑袋率先发话。后信息时代，个人获得信息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无论好信息还是坏信息。根据新修订版《基本医疗卫生法》第十二条规定，医生必须在病人意识清醒时，第一时间如实告知其病情及预后。这个医生的阐述太过冗杂，话语里充满了为避免医患纠纷而产生的各种程式性告知语句。莫莉花听得很不耐烦，她用尽耳力，勉强分辨出“偏瘫”“左半边”“保守治疗”等有效信息词。

蓝衣服倒没什么废话，开门见山：“安乐山集团竭诚为您服务！”

如果有可能，牛磊决不会允许安乐山的业务经理来打扰莫莉花，但“安乐山计划”已经被定为政府工程，民政局监管，公司企业化运营。按规定，每个符合条件的公民，都有选择安乐山的权力，谁也不能阻止告知其权力的过程。

“安乐山”这三个字，把莫莉花带回了那个灵车离去的早晨，她又站在白花花的水泥路上，看汽车远去的背影。莫莉花惊恐地握住儿子的手：“死也不去安乐山。”

牛磊重重地点头：“妈，您放一百个心。”

莫莉花想不明白，为什么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医学上还是无法处理中风产生的脑血管问题。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医院床位压力大，没有时间让你躺在这儿等医学研究获得突破。通知单下达，要求三天之内办理出院手续。

牛磊请一天假，赶早去了向阳老年公寓。一个戴眼镜的干事查过访客预约，把他请进办公室。

干事：“你是莫莉花的家属？”

牛磊：“嗯。”

干事：“关于莫女士自动退出向阳公立老年公寓的通知，收到了吧？”

牛磊：“嗯。”

干事：“莫女士的私人物品清点无误吗？”

牛磊：“嗯。”